年轮中岁月的句点（二十二）
种下一个因，就有一个果。且不管这个因是不是故意，也不管这个果是不是情愿。
正如我抢了朋友的女朋友，朋友的朋友又抢了我的女朋友。不仅如此，我还患上莫名其妙的眩晕症，失去了85年的高考。
这就是宿命，该来的，终归会来。
而一个宿命的结束，就意味着另一个宿命的开始。一个宿命接着一个宿命，也就走完了人生。
我的另一个宿命决定了，我不能在1985年考上什么学校，只能等到1986年，去财校，与你相遇!所以，这就注定了，1985年，我不能考上大学。
我也不想招工、招干，我不想轻易放弃，所以，我重回一中补习。
补习班的政治老师姓王，名叫王有德。
在我为我的宿命而补习的时候，他也正在经历他的宿命。
政治老师王有德衣着朴素，本来，那只是长期清贫养成的一种习惯，却被人说成是他妻子对他的虐待。
他也不分辩。
他木讷，不爱说话，时常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政治老师王有德的母亲，姑娘时，十里八村有名的长得好。
政治老师王有德的父亲，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猎手。年轻时，时常挎着猎枪，威风堂堂地走过村，趾高气扬地穿过乡。
威风堂堂的好猎手，俊俏的身影如磁石，牢牢吸引住长得好的姑娘的目光。
当威风堂堂的好猎手，把一只沉甸甸的黄羊撂在姑娘家门口的时候，晚霞把他的身影，映得格外俊好。
姑娘在心里发誓，她这一生，一定非威风堂堂的好猎手不嫁。
姑娘的母亲却不答应，原因我们都知道。老话那个老东西曾经曰过:捞鱼摸虾，饿死全家。
威风堂堂的好猎手尽管威风，却被老话划归为不务正业的那一类。农耕文明的惯性思维，决定了姑娘的母亲先入为主，一心一意认定，嫁给猎手，自家的姑娘必定受苦。
姑娘不情愿，横下一条心，死活还是嫁了。
嫁了的结果，并未如老话所言忍饥挨饿。在那个缺少肉食的年代，别的人脸色蜡黄，而小夫妻俩，却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可见老话也未必正确。
两年后，政治老师王有德的大姐王有情出生了，又是十里八村长得好。
好猎手多少有点失望，他本指望生个大胖小子，好把一身的本事传授给他。
又过了两年，大胖小子终于来了，这个大胖小子，就是政治老师王有德。
好猎手的人生曾经那样美满，夫妻恩爱，还有了一双儿女，一个有情，一个有德，这也阐明了好猎手的为人标准：既要有情，更要有德。
遗憾的是，有德不爱打猎，天生就爱看书。
好猎手喟然长叹，强迫不来，也只得由他。但好猎手的心里认定，读书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这一天，政治老师王有德的母亲，骑着自家的瘦马，到三十里外的地方去赶集。
好猎手的美满人生，就在这个清晨终决了。
政治老师王有德的母亲骑着瘦马，穿过一片茂密树林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声枪响...惨剧发生了，瘦马惊了，突然朝前疯跑，政治老师王有德的母亲不可避免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就这样，摔死了。
一般来说，从瘦马背上摔下来，轻易不会摔死，而且，更加巧合的是，开枪的不是别人，正是政治老师王有德的父亲。
所以说，这是一个宿命!
既是王有德父母的宿命，王有德姐姐的宿命，也是王有德自己的宿命!
好猎手觉得这等同于自己亲手杀死了妻子，所以他悲痛欲绝!
悲痛欲绝的好猎手最终没能挺过悲伤，他把欲绝变成了真绝，他用那支导致了爱人死亡的猎枪，打碎了自己的脖子!
他曾对妻子说过，此生此世，生死相依。
他，证明了自己爱情的忠贞!
可他却忘了，他还有另外一个责任父亲的责任。
失去了父母的姐弟俩，失去了天，失去了地，一下子，跌进了困苦的深渊。
一年后，政治老师王有德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学校。
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看护，姐弟俩也有自家的田地，吃饱饭自是不成问题，但要想去读书，那就成了天方夜谭。
不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支持，实在是无能为力。自己的汤都吹不冷，哪还顾得了别人。
政治老师王有德的姐姐，十里八村长得好。
十里八村长得好的可人儿放出话来:只要谁答应供她弟弟上学，不论长相年龄，她都愿意嫁过去。
一个老光棍，四十多岁了，会石匠手艺，颇有些积蓄，拍着胸脯应承了下来。
于是，姐姐王有情，在乡亲们眼里，成了一个有情的人。
但命里注定，她要伤害到另外一个人。
她有一个相好的同学，初中毕业后靠挖私煤为生，听到这个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舍不下王有情，却又拿不出供她弟弟上学的费用。
大婚来临的前一夜，挖私煤的汉子和王有情，俩人坐在村头的小河畔，泪眼朦胧、无言相顾，顾了整整一夜。
临走的时候，挖私煤的汉子想要抱抱她。
姐姐王有情不许，说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挖私煤的汉子说:王有情，你就这样把自己卖了?
姐姐王有情沉默了一会说:恨我吧!是我对不起你!但我的弟弟，他要读书。
就这样，有情的姐姐王有情，为了弟弟，嫁给了四十多岁、会手艺的老石匠。
就这样，政治老师王有德跨进了地区师范学校的大门。毕业后，进了县七中，成了一名政治老师。
政治老师王有德工作十分用心，没过几年，被县一中相中，调进了县一中，主教毕业班的政治课程。
政治老师王有德的妻子，为人尖酸刻薄，心眼很小。
王老师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架不住她死缠烂打，在她的引诱之下偷尝了禁果，无奈之下只得和她成亲。
从一开始，王老师的妻子就看不起姐姐王有情，更看不上他的姐夫，那个老石匠。
婚礼那天，婚礼才进行了一半，姐姐王有情、还有姐夫老石匠，就被妻子的恶言恶语撵了出来。
王有德哭了，他觉得对不起姐姐。
姐姐连忙拉着他的手说:兄弟啊，这大喜的日子，不兴哭呢。
这么一说，王有德哭得更厉害了。
转眼间，五年过去。
政治老师王有德和妻子一直没有生育，怀不上。他的妻子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地认定责任在他，挖苦他说，他是一只无能的公鸡。
性格本来就内向的政治老师王有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五年时间，姐姐姐夫从未得到允许跨入王有德的家门半步。
有的时候，姐姐想弟弟了，来县城的时候，给弟弟带来家乡的大米，或是些别的土产，王老师的妻子统统笑纳，却绝不允许他姐姐跨进家门半步!
有一次，姐姐口渴了，水都是站在门外喝完的。
那天夜里，政治老师躲在书房，默默地流了很长时间的眼泪。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疼痛，有多尖锐!
1985年年底的时候，政治老师王有德的姐姐病了，竟然得了肺癌，急需一大笔钱去做治疗。
这一次，政治老师王有德绝对不能再袖手旁观，他让妻子把钱拿出来，要给姐姐治病。
妻子却说:治什么治，不治是个死，治了也是个死。想要家里的钱，除非我先死。撒泼耍横，拎了菜刀要和他拼命。
政治老师王有德的心凉了，他不再说话，定定地盯着她看，直看得她的后背，生出来一股凉意。
然后，政治老师王有德平静地出门，遛了一圈，上课去了。
课余，他挨个儿找同事借钱，同事同情他，多一少二借了些给他。
妻子知道后，暴跳如雷，问候完王有德八辈子祖宗后，威胁他说，不会给他半分钱，看他以后怎么还人家。政治老师王有德神色平静，也不回话，任她数落，任她威胁。
同事们借的钱远远不够，老石匠姐夫也抖空了全部家当，再也无能为力，只得接了姐姐回家，躺在床上等死。
姐姐初中时的情人、那个挖私煤的汉子一直未娶，他舍不下、他真的舍不下，那个十里八村长得好的可人儿。
他闻讯赶来，找了车，要把姐姐送回医院。
自己的妻子被别人惦念，姐夫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拿起铁锤要和他拼命，说自己的婆娘，是生是死，用不着外人来管。
挖私煤的汉子放倒了他，说救人要紧，把命保住了，要杀要剐由便你!
姐姐不干，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不愿再给他造成经济上的负担!
挖私煤的汉子用强，想要抱她去车上。
姐姐抱着床头，死活也不撒手。
挖私煤的汉子害怕弄疼了她，不敢太过用力，只得以好言语相劝。
姐姐虚弱地哭了。
姐姐哭得那么虚弱。
姐姐的心里，放不下的，就有这个挖私煤的汉子，她亏欠着他。
所以她对他说:你回去吧，别管我了，医不活了，生生死死，这是我的命。
挖私煤的汉子涕泪交加，哀求她说，医得活医不活得由医生来说，轮不上你自己啰嗦。
哀求得声音都嘶哑了。
没用，又想要用强，姐姐却说:我是别人的婆娘，你老想着抱我算回什么事!
这句话划伤了挖私煤汉子的心，他无奈地跺了跺脚，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流着泪走了。他能怎样，她说得对，她是别人家的婆娘，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天擦黑的时候，政治老师王有德的姐姐王有情，悲伤地哭了几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石匠坐在火塘旁，咕噜噜，吸了整整一夜的水烟筒。
次日天蒙蒙亮，他一路干咳着，去找那个挖私煤的汉子。
他去跟他借钱，他要给姐姐一个体面的葬礼。
挖私煤的汉子一言不发，拿出了所有的积蓄。
临走的时候，老石匠对挖私煤的汉子说:她要我转告你，她说她不托生，她会一直在阴曹地府等你，下辈子，她做你的女人。妈的，你们这对狗男女!她跟我，过的是日子，心里的人，却是你。
老石匠抹了抹泪，躬着腰，背着手走了。
姐姐王有情死了，政治老师王有德回来了。
这是他结婚以后，第一次回到村子。
老石匠拎了把铁锤站在门口，不让政治老师王有德进他的家门。
政治老师王有德，默默地流泪，默默地顶着乡亲们的闲言碎语，跪在老石匠家门口，冲着灵堂一个接一个磕着响头。
他的额头肿了、破了!
他的眼角裂开了，流着血，和着泪!
政治老师王有德没能参加姐姐的葬礼，老石匠不让，乡亲们也说，他没资格。乡亲们纷纷议论:姐姐王有情，那是真有情，弟弟王有德，那是真缺德。
出殡那天，政治老师王有德默默顶着乡亲们的冷眼，披着麻，戴着孝，执拗地跟着送葬的队伍。路边的草木看见，他的眼角裂开了，所以，他的面颊上有血，和着泪，混杂在一起，成了血泪。
当天夜里，政治老师王有德，趴在姐姐的新坟上，趴了整整一夜。他想起小时候，姐姐搂着他睡那份温暖。那份温暖，从今往后，不会再有。
天亮了，他要回学校。
刚起身，就看见坡下走来了那个挖私煤的汉子。
挖私煤的汉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宛如看一个怪物!然后他冷冷地说:王有德，你可真有德，你姐姐为了你，才会嫁给老石匠，可是你，到死都没有让她进过你的家门。
政治老师王有德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呆在原地。
挖私煤的汉子拿出祭品，一边摆放一边说:有情啊有情，我心尖尖上的人。你为了一个叫有德的无德之人，卖了你的一生，也买了我的一生。
政治老师王有德吸了吸鼻子，不敢再听，快步逃走。成行的泪水，伴着血丝，打湿了路上的草地。
几天后，挖私煤的汉子死了，死在他挖私煤的坑道里。
有人说那是个意外。
有人说那是王有情在阴间寂寞，索了他的命。
有人说那是自杀，有情死了，他活着没了念想，去阴间找她去了。
老石匠心里悲愤地想:这对狗男女，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这一次，政治老师王有德没有哭，显得很平静。
转眼间，就到了毕业的时候。
政治老师王有德，为我们上了最后一节课。
下课铃声响过之后，政治老师王有德呆了足足有三分钟那么久。就在我们茫然不解的时候，他突然突兀地说:下课吧!同学们。你们要认真准备，迎接高考。而我，也该去做我该做的事去了。
我们谁也不明白，他该做的事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穿得干干净净，从未有过的整洁得体。他平静地去了银行，取出存折里所有的钱，交给总务，请他按名单还给同事，剩余的用于资助贫困学生。
总务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去还?
他说：我要去自首。
说完，平静地离开，平静地去了公安局。
他杀了他的妻子!
他的血管里，毕竟流着好猎手的血。
毫无疑问，他被判了死刑。
执行枪决的时候，他依旧不知悔改，他望着血红的天空自言自语:没错，血债，终归是要用血来还的。
老石匠原谅了他，把他葬在姐姐的坟旁。
后来，万建春招干去了公安局，看到了政治老师王有德的口供笔录，从中得知:从妻子不拿钱给姐姐治病那一刻起，政治老师王有德便已下定决心要和妻子离婚。姐姐一死，他便起了杀心。挖私煤的汉子新坟前的一番话，坚定了他杀了妻子来告慰姐姐的决心。而挖私煤汉子的死，再一次坚定了他的心。之所以没有立刻动手，一是要找到家里的存折，同事的钱，总是要还的。更为主要的是，他做了案，势必要临时更换政治老师，那样，我们就不能系统复习，会影响我们高考的。
所以，他一直等，等到上完我们最后一节课。
我终于明白了，他在最后一节课结束的时候、说的最后那句话:我也该去做我该做的事去了!
他是猎手的儿子，他的性格中，终究潜伏着血性!
教我们政治的王老师，是该叫他有德呢?还是该叫他无德?
我迷惑了，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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