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 靶
即便天下了刀子,新兵连照样训练。
每个人的身下铺着自带的雨衣,天气本来零下十度左右,下了雪更增加几分寒意,往雨衣上一趴,虽然身上着了棉袄,还是透着心的凉,觉得骨头里的骨髓都是凉的。一张张年轻的脸冻的跟猴子屁股一样,虽然戴着棉帽,没有一点鸟用,清水鼻子一个劲地往下流,擦都擦不完。还瞄什么鸟靶,每个人的眼屎都瞄出来了。瞄靶时不允许带手套,手指僵硬的跟个鸟爪子似的,拿新兵不当人,我在心里恨恨的想。邵班长为每一个新兵讲解着动作要领,在自己听来都是噪音是老母猪的哼哼声、夏日里的蝉噪声,所以啥也没有听见,满脑子都是:“下雪了还训练,不是有病么?”当时的心情就像讨厌母猪一样讨厌邵帅班长。当邵帅突然提高了声音,喋喋不休地解说着,还用瞄准镜左一次右一次上上下左左右右检查瞄准点偏不偏准不准,然后又命令我讲讲瞄准的感受。我噢噢了半天,真不知从何说起。“噢个鸡巴你,不认真听,开什么小差?”邵帅额头上的青筋瞬间爆了起来,跟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神经病一样。每次只要被班长逼急眼了,我就跟他说:“班长,军营生活根本不适合我,放过我行不?”邵帅只要听到这话,马上发脾气说:“遇到屁点大困难就打退堂鼓,滚墙根做俯卧撑去,哪有兵的样?”也不管什么课目,也不问我喜不喜欢,总是对我严抓细抠,抠的我脑子疼,抠的我心烦意乱,给我开小灶吃小灶补小灶挖小灶,开小灶和穿小鞋是同样的道理,在我看来都是变相体罚,只有训练不行的人才开小灶,所以我心烦有抵触的情绪很正常,可邵帅的劲头像在培养未来的将军。“为什么靶心的位置老是瞄不准,思想开小差,精力不集中,把我说的射击要领简单重复一遍”!邵班长再次声嘶力竭般吼了起来。邵帅的吼声拉回了我已经跑了很远的思绪,说班长是“间歇性”人格还对我有意见,跟癫痫患者差不多说发作就发作。正这么想着,瞅见班长正恶狠狠地瞪着我,“站起来,你不用瞄了。”邵帅的眼白差点翻出眼眶,正是灰太狼想吃小羊时的那副凶狠相。“你到底想什么,想女人不成,我说了半天你听到没有?”邵帅的手指差点就点到我的脑门上了,不由地往后趔趄一下。
“没有听到,一句也没听到”。鬼使神差,明目张胆顶撞起班长来,还是当着三班新兵的面,这不是作死的行为?反正这句话说出去以后,也吓了自己一跳,可一切为时已晚,自己真浑,这不是主动犯贱向班长讨小鞋穿么,这一顶撞公然激怒了邵帅班长。邵帅突然愣了好几秒才缓过神来,他压根也没想到我会狗胆包天顶撞他,“新兵蛋子,有——种,跟我玩邪的,好——好!今天成全你,现在命令你,滚墙那边练瞄准去,我不说结束不许停下来”。说着上来就是两个无影脚,幸好自己跑的快竟然躲掉了。“再说一遍,我不说结束不许停下来”。班长气的有如一头发怒的公牛,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五官都变形了,生怕他撵上来再给两脚,急急往围墙那边跑去。
正后悔着,班长气鼓鼓地随之也到了围墙边,找了块砖头,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细细的绳子,像早有预谋似的,他先把砖头系好然后再系在模拟枪的最前端,让我端着模拟枪以难度最大的跪子方式进行八一步枪射击瞄准训练(立子、卧子和跪子三种射击方式,并不是新兵连测试内容),明显带有恶性惩罚的性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班长正在气头上求饶也没用,硬着头皮练吧,死就死一回,又不是第一次有此想法。跪子射击其实挺折腾人的,主要是脚受不了,要求脚尖着地,与地面成九十度角,像跳芭蕾舞脚尖着地,脚后跟刚刚抵着屁股,还不允许弯曲,短时间内还可以,时间久了,根本不是人受的罪。班长又带有惩罚的性质,看什么都不顺眼,抓住我的两肩不停地晃着,说是身子不正与地面不垂直,接着往腚上捲了两脚,又说脚不直,腚绷的不紧,还往手腕处拍几下,虽是拍却也很疼,知道班长心里有火,不敢出声,有屁也得憋着,连喘息都是小心翼翼,要知道班长可是一点就着的主,全身上下成了出气筒,再不服软,班长有可能撕碎了自己。那块砖头也不知从哪里找的,被烧得变了型比一般砖头看上去要厚实一些,可见班长的良苦用心,牢牢系在枪的一头让我端着练。坚持不到十分钟,双手开始颤抖、麻酸,砖头开始摇晃,枪杆开始歪斜抖动。班长就站在自己的身边,近乎歇斯底里般吼着:“端稳了,不要有丝毫晃动,注意射击瞄准的动作要领”。“反了天了,新兵蛋子,治不好你我‘邵’字倒着写……”邵班长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怒。班长不叫放下来只能端着,寄望他的良心发现几乎为零,只有咬牙强撑着,我的犟劲上来也是九头牛拉不回的。不就是体罚么,大不了再死一回。反正我一遇到难以逾越的坎第一个想法就是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说我懦夫也好鸟兵也罢好孬论这一堆了。谁要是硬生生剥夺了我的做人尊严,真能死给谁看。可这回不一样,根本死不了,跪子射击相当于温水煮青蛙,开始还不错,渐渐的,胳膊承受不住长时间的负重考验,实在撑不住了,那种酸痛感是无法形容的,便瘫倒在雪地上。今晚,我有如一只流浪的狗虽然可怜却没人关注,天越发的冷了,连心的深处都是冰冷的麻木,连眼泪都没有了,很有可能被冻住了。我在想,邵帅会不会是当年国民党大特务戴笠死后脱生的,不然下手如此的狠还重,痛到极点还不带伤,酸到极处却不知怎么叫喊,身上无处不疼却又说不出到底哪儿在疼,只知道难受却哭不出来,只是龇牙咧嘴地承受着。其实,可以感觉到,只要我服服软,班长一定会放过自己,不过现在不是时候,班长也不会听,对不起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也是很难的事,即便话到嘴边也会硬生生咽回去。认个错不会死人,何况跟班长认错也不丢人,可自己就是跨不过心里那道死要面子的坎,道理都懂就是做不到。班长见我别扭的像一位刑场赴死的英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练到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训练中不带情绪了再回营区”。班长说着丢下我一个人决绝地走了。要是枪里有子弹多好,我非把班长的背影扫成筛子,然后告别这个世界,极端的想法油然而生。班长义无反顾地向营区走去,连回头都没有,哪怕转个身给个温暖的眼神也好,可惜没有,留给我的是背影,丑陋的背影,一个决绝无情的背影,而那时的训练场已经人去场空,一个人也没有,天地间只有自己楚楚可怜的半截身影渐渐被黑暗所吞没。就在那一刻,突然开悟了似的,人其实很渺小,渺小的一如脚下的丝丝枯草,渺小的如同无边无际天空中的一缕白云,渺小的一如暗夜里一只仓促寻食的老鼠,以至于几十年后还是那么清晰印象如此深刻,深刻的一辈子无法忘却,有如一道曾经伤我的鞭影那么不堪回首。
冬日天黑的早,不知什么时候周遭已经笼罩起一层厚厚的夜色,天空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旷野寂静的有点令人发冷心里发怵,带回的哨声早已经响过耳边,训练场上空空荡荡,人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似的,只有自己幽灵般缩在墙角端着枪一动不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其实是动不了,下半身好像都麻木失去了知觉。那一刻,恨极了班长,心真狠,只有狼心狗肺的人才做的到,丢下一个新兵在冰冷的雪地里,只有满眼的迷茫和失落还有满肚子委屈不知道向何人诉说,要是丢在山野不是被狼吃了么,连只流浪狗都不如。想至此处,连班长的那张脸都显得像狼的面目一样狰狞恐怖,帅气的男人狠起来比魔鬼的心肠还要硬上三分,突然在心里骂自己眼浊心瞎,竟然曾经喜欢过这样的班长,还把他夸成潘安、宋玉式人物。我呸——,这不是对古人的极大污辱么,长的帅有个鸟用,除了吃软饭有点资本,球用没的,一样被人讨厌被人厌烦。帅有个屁用,就知道粗野蛮干惩罚新兵,仗着自己是个班长早当两年兵就无所欲为,真把自己当回事。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谁还不闹点小情绪,谁还不使点小性子,谁还它妈的没点个性。身为一班之长,这一点雅量都没有,怎么能成大器?将军额头能跑马,宰相肚里可撑船。你邵帅连宰相的脚丫子都不如,还想考军校当军官,我呗——。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张强由营区跑了来,说是班长叫我回去吃饭。既然给了台阶就赶紧下,可我就这德性偏不,拧的很。“听话,赶紧回吧,不要跟班长叫劲,吃亏是咱们。”张强好言劝说,自己却听不进去。说着张强就过来拉自己,整个身体已经僵了,一点感觉都找不到。“你回去吃饭吧,我随后就到。”张强听了我的话说:“那你赶紧的,今天是我小值,得先去打饭”。继而,程晓气喘吁吁跑了来:“耀子,班长喊你回去吃饭了,别在这傻了,憨不?先吃饭再说?”说着程晓就拉我起来,脚早已失去了知觉,哪里站的起来。气还在肚里鼓着,根本不领班长的情,也不想回去。于是对程晓说:“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你赶紧的,班长可发火了,还摔了东西,要是不回有你好果子吃,别跟班长较劲。”等程晓一走,我坐下来好一阵揉脚,双手已经肿的很胖,捏一下手面上就会留下一处深深的坑。好一会缓过了劲,血脉也通了,拍打拍打酸痛的胳膊,满眼都是泪、委屈的泪、伤心的泪,还有后悔的泪。哪来的这么多泪,自己也不清楚,想到自己孤苦伶仃被班长抛弃在空旷无人的墙角,脚底怎能不生寒意?虽然肚子里叫的很响,可一点食欲都没有。班长真的伤我的心了,狠狠踩到了小人物的自尊了,训练强度那么高训练量那么大人又是那么疲惫,还不允许耍点小性子带点小情绪。
回到班里,大多数新兵已经吃完了,我的饭菜被带回来放在桌子上,还隐隐冒着热气。因为憋着一口气,心想,我不会吃的,就让你邵帅别扭下不了台,正这么想着。几个新兵在一边不时地劝着:“吃吧,晚饭后还要训练呢”。这时班长从里间走出来凶凶地瞪了我一眼,见我故意不吃饭近乎咬牙切齿地说:“跟班长拧是吧,现在命令你三分钟内把饭菜吃完,不然你知道班长的脾气”。好汉不吃眼前亏。吃就吃,反正不理你邵帅。我把吃饭的声音故意咂磨的很响,像是咬着邵班长的胳膊一样解恨,这样一想,心里轻松多了,觉得邵班长也并不怎么狰狞,心里竟然泛起一股温暖的感觉。多年以后,我渐渐懂得,没有班长一次又一次的“绝情”小灶,就不会有我后来入党、考学和当干部的人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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