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孔庙里面有叛徒
读《论语》系列之二
今天到孔庙中去参观,在侍立两旁的贤哲中,还可以看到冉有站在那里,笔者总想:对孔老夫子,这才叫大不敬呢!
何以这样说?请看《论语先进》下面的文字: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不用多解释,一看便知,孔子急眼了。跟谁急了?跟冉有,就是文中的求,求是冉有的名(字子有)。据此,冉有算是已经被孔子“逐出师门”了。还让他在孔庙中陪侍,当然就不太合适了。
这说来也奇怪,《论语》中,孔子不止一次夸赞冉有“多艺”啊?那么又为了什么,老师就急了眼,说学生们大张旗鼓讨伐冉有也是可以的?须知让他老人家着这么大的急,可是不大容易的。
你看,孔子一生最大政治事件是“隳三都”,就是拆毁鲁国三大既得利益者家族的据点。“三都”拆了两个了,事情却发生了翻转,此后就有了孔子的流亡他乡。就在事情翻转的时候,有一位后学叫做公伯寮的,见风向不对,赶紧为自己的未来想辙,向三大家族最大一家的掌门人季桓子输诚,说子路的坏话。子路是孔子“隳三都”的先锋。不巧他的“劈腿”行径,被一位叫子服景伯的知道了。子服景伯找到孔子,自告奋勇,说自己就可以干掉公伯寮,言下之意:您只要点个头就可以。孔子“隳三都”的动机,在于其“君君、臣臣”(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的政治主张,实践这一政治主张是孔子最大的心事之一。功败垂成之际,居然有学生背后捣鬼,这事搁在他人,就难免搂不住火。可是,令子服景伯想不到的是,老先生居然十分淡然,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竟不与公伯寮计较。孔子赞颜渊“不迁怒”,其实孔子自己正是学生“不迁怒”的榜样。
学生背叛自己,还是在自己办的大事上,孔子可以不生气。可眼下,夫子却对自己常夸赞的学生冉有动了肝火,而且高声宣布“非吾徒也”,其中的原因,说来倒也简单,就是文中说的俩字——“聚敛”。
孔子说鲁国的季氏“富于周公”。“周公”又指的是谁?从西周开始,一直到春秋,继周公旦在东都雒邑主政后,他的家族世代都有人在此主政,世称周公。所以这里的“周公”指的是一个家族。几百年的累积,周公家族富可敌国。孔子说鲁国三大家族最大的一家季氏,财富比周公家族还多。可是冉有居然还在为季氏聚敛财富。孔子对公伯寮可以淡然,因为“隳三都”的成败,不是小小的公伯寮可以影响的,他的错,不过是想给自己找出路且顺便出卖一下老师而已。然而冉有的过错,事关普通民众的利益,孔子就不能淡然处之了。孔子的“怒”,是有其深层原因的。
此事《左传》也有记载,发生在孔子晚年。多年来,冉有学而优则仕,以自己“多艺”的才干做上了季氏家的宰(大总管),也就等于掌握了鲁国的大权。孔子与冉有关系,据《论语》显示,也有一个逐渐疏远的过程。如以下两条: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汝)画(画地为牢,裹足不前)。” (《论语雍也》)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汝)弗能救与?”对曰:“不能。”(《论语八佾》)
前一条,冉有明确表示,老师您的主张我做不到。后一条,季氏祭祀泰山(只有周天子才可祭),孔子让冉有阻止此事,冉有还是说办不到。类似的事还有,但仅仅如此,孔子也不会动气到公然宣布将冉有“逐出师门”、号召众弟子去讨伐的地步。
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应该与鲁哀公十一到十二年的“田赋”令有关。《左传》记载,鲁哀公十一年,季氏想要实施“田赋”,其实就是加大对老百姓敲骨吸髓的力度。为了让事情办得好看,冉有受季氏之托,见孔子,想让身为“国老”的孔子同意季氏的举动。不想,孔子断然反对。他对冉有说:“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大意是说,季氏若守规矩,有章程在;要想干缺德事,自己干就行,问我做什么?这话当然也是说给冉有听的。不幸的是,在权贵和老师之间,在权力和道义之间,冉有选择了前者。“田赋”还是在他的操持下实施了。
这踏破了孔子的底线。在经济方面,孔子的主张很平实,就是主张政府要“节用而爱人”,要“使民以时”(《论语学而》)。这样的主张,以有若与鲁哀公的一段对话表达得最清楚:“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这就是儒家“藏富于民”的主张。对这一主张的坚持的程度,也许读一读《大学》篇引孟献子的话,才可真切体会:“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这话的意思是说,一个国家,宁愿存在“盗臣”,就是盗窃国家财富、亦即贪污分子,也不愿意有那些巧立名目,用各种堂而皇之的政策搜刮民财的大臣。话说得很偏激,然而这是一种修辞,意在凸显“聚敛之臣”对一个国家健康发展的危害。
与《大学》故作偏激的修辞不同,孔子对“聚敛”的厌恶与愤怒,是用“清理门户”来表示的。论其强烈程度,一点儿也不比《大学》轻。由此可以说,孔子之后的《大学》篇反“聚敛之臣”,是遵循了孔子的精神的。这便是一贯“温良恭俭让”的孔子在坚持道义底线上显示的硬气。
然而,直到现在,冉有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孔庙里。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有人喜欢他。而且,他们也能从《论语》中找到文献根据。此外,笔者想,以“忠恕”为自己做人“一以贯之”之道的孔子,也许饶恕了冉有。问题是,冉有还愿意与孔子在一个屋檐下吗?他难道不会觉得,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鲁国之强大,而孔子不过是书生气、不切实际?你孔某人一事无成,却对我冉有这个为鲁国做贡献的学生这样狠,不是太绝情了吗?他若这样想,让他站在孔子跟前,不实在是难为他了吗?
【李山:孔庙里面有叛徒】相关文章:
- 上一篇:张志公:从语言规范到学做人*
- 下一篇:雷夫:说世上没有教不会的学生的人肯定